皮村的壹天從早7點開始。不堵車的話,每隔10分鐘,皮村環島上的306路公交會途經皮村西口站,車還未停穩,人頭便開始攢動,隊伍扭曲到壹個方向,車門處貼滿了各色身影,只等司機按下汽笛,車門自動敞開,這些人就可以實現驚險地壹躍。 整輛車像裝滿了沙丁魚的罐頭,擁擠與悶熱交叉發作。但只需忍耐二三十分鐘,部分人就可以抵達距離皮村最近的地鐵口——6號線草房站,然後奔赴各自的上班地點。 如果不是意外走紅,範雨素或許也會擠著公交地鐵,幹完小時工再返回住處,閱讀寫作,日復壹日,稀松平常。 不過“生活就像壹盒巧克力,妳永遠不知道下壹顆是什麽味道”。Sofaline自製沙發 因為壹篇自傳體文學作品《我是範雨素》,這個現年44歲、來自湖北襄陽、酷愛閱讀、熱衷獨來獨往的中年婦女範雨素第壹次感受到了做網紅的滋味,盡管這並不是她本意。 作家王十月在接受《南方日報》采訪時提到,“寫作對於範雨素來說,更多只是壹種艱苦人生中的寄托,是她苦難人生中的壹抹精神亮色,我們誰都沒有權利去抹殺它”。Sofaline沙發工廠 壹位在十幾年前采訪過範雨素的作者在回憶中透露出這樣壹段細節:“因為當民工子弟學校的老師,她(指範雨素)的寢室裏有壹個小黑板,裏面寫滿了泰戈爾的句子。”不知多年前的範雨素,是否在寢室的小黑板上寫下了這樣壹句話:“世界以痛吻我,讓我報之以歌。” 1 生命中偶遇的壹場沙塵暴 皮村位於朝陽區金盞村內,距離首都國際機場不足10公裏,周圍圍繞著沙發廠、木材廠、彩鋼廠、家具廠、門窗廠等諸多制造企業,常年駐紮著三四萬外來打工者。村裏四處可見正在修建的樓房,用於出租。走在村裏,壹起風就塵土飛揚。 此刻的皮村正在經歷壹場“人為”沙塵暴。 從4月24日下午始,各路媒體紛踏而至。範雨素配合著采訪、拍攝,直到晚上9點,工友之家的負責人之壹王德誌告知,“今天六七家媒體采訪,壹直沒停,現在還在聊”。 鏡頭中的範雨素,身穿湖藍色外套,站在文學小組的教室門外,雙眼微微瞇起,陽光越過高墻,有電線桿的橫影恰好越過她的脖子,她將擼起半截袖子的左手搭在了身邊的皮卡上。 舒展不開的笑容隨快門壹起定格在了瞬間。誰也沒想到,範雨素在之後選擇了匿跡。 壹夜成名給範雨素帶來更多的則是焦慮和惶恐。4月26日中午,她給皮村文學小組的負責人付秋雲發來了壹段微信,稱自己的社交恐懼癥已經轉為抑郁癥,要去“深山裏的古廟”躲起來。 躲進廟裏這個說法在之後的采訪中被王德誌否認掉了,“躲進廟裏不大可能,她只是暫時躲起來,手機關機我們也聯系不上她”。 在範雨素失聯的幾天內,對其的贊美和批評從未停止。 面對有人質疑範雨素背後壹定有組織、有操手時,工友之家創始人之壹孫恒按耐不住了:“沒錯,我們就是有組織,我們的組織是皮村工友文學小組,我們已經組織工友們學習兩年多了。我們也有操手,比如很多像文學小組輔導老師張慧瑜這樣心懷正義有良知的操手。” 範雨素並未給自己辯解什麽,這些不值壹提,直到她的母親受到媒體的困擾,她再也做不到無動於衷。 她沒有選擇現身,還是以群發微信的方式來進行發聲:“我現在在乎的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80多歲了,如果被媒體圍追堵截生了病,那麽我將無顏活下去。我的母親已經吃夠了人世間所有的苦,而我又是如此的不成器。如果發生了什麽,我何以求生。” 母親,在範雨素柔軟的心中,既是鎧甲,又是軟肋。 皮村工友之家在4月28日舉行了“範雨素報道媒體說明會”,範雨素依舊沒有現身,文學小組的三名老師和六名學員坐在臺上回答媒體們的問題。寫僅僅是為了需要,不是為了出名,也根本沒有想過要走文學的路,是他們共同的心聲。 曾被範雨素誇詩寫得好的小海,打工14年,寫了400多首詩,他說:我沒有別的奢求,只是想說我走的不是壹條文學路,壹定不是,只是在城市、在工廠、在流水線……傾盡所有想做真實的自己而已,哪怕那只是在想象中存在壹剎那真實的自己……” 這是“範雨素們”的願望。 2 偏偏為什麽是範雨素? “為什麽是範雨素?”孫恒在最初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略顯遲疑和尷尬,對於範雨素的情況他所知並不多。在他的記憶裏,文學小組成員中的李若、小海、郭福來等等給他留下的印象較為深刻。“像李若的文章放在網上,常常都會有幾十萬的點擊量,當時我就有預感他們要紅。但我沒料到範雨素先火了。” 範雨素的確是文學小組眾多成員中的不太起眼的壹個,迄今為止發表過的作品屈指可數,《我是範雨素》火爆之前,《大哥哥的夢想》發表在了界面的正午故事上,後來再次發到“皮村文學作品集”的微信號上,閱讀量才20,點贊人數2人。 “當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堵在皮村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門口時,我才知道範雨素火了。”孫恒口中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就設在了皮村工友之家內。 2002年,孫恒來到了皮村,並且和壹群工友成立了工友之家,隨後“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打工春晚”“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同心實驗學校”以及 “文學小組”陸續讓工友之家羽翼漸豐了起來。 在早年,外界的報道是將皮村形容為:這裏的青年是彈著吉他唱著搖滾朗誦著詩歌的。 每到周日晚,文學小組會迎來“與其他日子不太壹樣”的夜晚。兩三個小時的討論裏,他們卸掉了渾身的疲憊,不再是壹個個身份標簽鮮明的農民工,而是具體的創作者之間的平等對話,有興奮,也有爭辯,能夠充分地表達自我而不會受到糊弄和歧視,這就像壹場不願醒來的夢。 油印版《皮村文學》迄今為止已經出版到第二輯了,第三輯也將於近期出爐。在第壹輯的書後,誌願者老師張慧瑜寫道:“城裏繁華、擁堵和霓虹燈,與皮村昏暗的燈光、夜幕下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樣兩個世界就是當下中國的隱喻。”大都市就好比冷漠的森林,在張慧瑜眼裏,北京皮村的工友之家則更像溫暖的港灣。 散會了,他們從夢中醒來,門口路燈昏暗,他們在黑夜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3 “貪婪”的閱讀者 在皮村圖書館,範雨素最早壹次的借閱記錄出現在2015年3月30日,那壹天,她壹共借走了《每壹次相遇都是奇跡》《蒲公英收購站》兩本書,分別講述了旅行中邂逅的美麗奇跡和中國神話傳說同兒童心理狀態相結合的故事,這跟範雨素當過學校教師的經歷無不相關。 壹個比較有趣的現象是,有本書她反復借閱了三次、這是由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著的政治小說《1984》,壹本反社會烏托邦的警示之作,強調人應該獨立思考的重要性。 除此之外,還有小說《茶花女》、科普讀物《奇妙的植物世界》、宗教文化類《神話與民族精神》以及像《色彩心理學》這樣的心理學讀物。 張慧瑜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提及,範雨素最近壹次課還說自己通過手機微信號來讀純文學期刊,“在工友中,她是閱讀經典文學作品最多的,也是非常雜的,就是不是按照文學史上的脈絡理解文學作品,而是依靠自己的理解”。從童年就開始讀的知青文學到後來的文學名著《魯賓遜漂流記》《霧都孤兒》《在人間》再到需要進行精神思考的歷史哲學類書籍。 因此,在《我是範雨素》手記中,界面“正午故事”的編輯淡豹會認為:“她的語言,是典型的‘閱讀者’的語言,是文學造就的。” 同是文學小組成員郭福來在《皮村文學》(第壹輯)中發表過壹篇文章《工棚記鼠》,講述了壹只養在北京皮村工棚裏的老鼠。“利用自制的鐵絲籠子,我們還真捉到了壹只不大的老鼠。它細細弱弱的小身子在籠子裏上躥下跳,不時張嘴咬咬籠子裏的鐵絲。北京的老鼠真漂亮。” 網上有將範雨素的走紅稱為“老天爺賞飯吃”,王德誌甚至有點哭笑不得:“哪有什麽老天爺賞口飯吃啊,都是靠閱讀和生活閱歷積累的,還有勤勞地寫作。” 2015年3月,在工友之家“皮村,早晚見”的討論會上的壹段視頻中,範雨素從後排站起來,發言語速極快,批評農村熟人社會的三六九等,城市也是,“藝術家,和農民工,都變成中性詞,妳中有我,我中有妳,都是平等的關系,當我們腦袋裏都是中性詞的時候,國家才能繁榮富強”,引用錢鍾書,“不讀書的人上語言的當,讀書的人上文字的當”,“我們不都是人嗎,人和人就是握個手交往,怎麽叫介入了”。 恰到好處的比喻和引用博得壹陣陣掌聲。範雨素的精神從未有過貧瘠,她的生活經歷或許正驗證著羅曼羅蘭那句“生活中只有壹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真相後依然熱愛它”。 柴靜曾經說過,“我們經歷磨難,是為了更好地安慰他人”。 4 城市過客,文字帶來安全感 在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內,有壹間專門設立的“女工”展室,攤在桌子上的留言簿裏,2017年1月15日,有人留下了這樣壹句話:“勞動者是生動具體的人,所有的我們都是平等的,都是朋友,兄弟姐妹。” 範雨素的文字裏,強烈地表達出對於平等的渴求。她內心敏感,因為壹盤素菜放在她眼前都會感到不平等的存在,只有回到文學小組,她才獲得了壹種安全感。 大部分北漂選擇居住在城中村,是因為房租低廉、環境較差,但相對自由。寄居的同時又進行創作,主體身份與精神相互分裂,難以形成對北京的認同,僅僅就是路過北京短暫停留的過客。 破敗雕敝的皮村與不遠處的摩登大樓共存於東五環之中。隨處可見的共享單車也散落在皮村各處,不文明的行為依舊會存在,甚至在這裏還發現了壹輛不允許騎出校園的五位數號碼的ofo,或許它會壹直被困在這座小小的圍城內,再也無法被找到了。 皮村所帶來的打工春晚、打工藝術團、打工文化博物館以及文化小組正在試圖創造壹種新的城中村文化。《北京文學》副主編在《北漂壹族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圖》裏說道,以打工春晚為代表的美學,是勞動的美學。意在將“普通勞動者,特別是體力勞動者,快遞員,建築工人,服裝工人,電焊工,裝修工等的生活審美化,與明星文化完全不同。這些形象當然是粗礪的,紮眼的,缺乏專業化訓練和鏡頭感,是我們的影視屏幕刻意遮蔽的形象,他們在自己創造的舞臺上找到了文化表達空間。” 壹場讀書活動,壹部話劇,其實什麽也做不了,也無法解決人們的現實問題。但聊以安慰的是,妳能夠知道,世界上還有另外壹群人,也對生命誠實,他們經歷的痛苦或心酸,妳能惺惺相惜,妳也覺得能因之被了解。 |